里老人们显然是有备而来, 仿佛集体商量好了一般,纷纷以一通虚情假意的问候开场,以恭恭敬敬地奉还地契作结。
一个早上加上半个下午, 厕坑的地契交回了一大半。
乐无涯十分客气有礼,一一询问, 需不需要衙门把修建厕坑的钱贴补给他们?
能成为里老人的, 尽管有贪者, 却没有蠢货。
这种时候张口跟衙门要钱, 那眼皮子得浅到什么份儿上?
他们笑眯眯地来,笑眯眯地走,只是不约而同地有了同一个想法:
……闻人太爷, 惹不得。
他们虽借由厕坑尝到了一点甜头,挣到了些银钱, 但经营时日不长,尚未回本。
算来算去,等于是他们这帮人贴了人力财力, 忙活了半年, 给南亭县做了一回大功德, 给太爷修了一场好官声。
自己呢,什么都没落到。
最要紧的是, 这事怎么算, 都赖不到太爷头上。
因着他们贪心,才有了围绕厕坑的诸多争端。
这次祸头虽是丁柘挑起的, 但祸源是他们的贪心, 这场争斗才会愈演愈烈、愈斗愈凶, 走到如今这一步, 甚至可以说是早可预料。
太爷顶多是将此事传得满城皆知, 用最快速度传到了每个里老人的耳朵里而已。
他们斗来斗去,给太爷做了嫁衣裳,还得说尽好话、露尽笑脸地把地契还回去,生怕太爷不肯收……
这其中倘使真有太爷的手笔,那……
里老人们不敢再深想下去,转而看向了东城方向。
——奈何不了太爷,还奈何不了你丁柘么。
……
乐无涯送走第八名里老人后,打了个哈欠。
这种无聊的戏码,演上八回,他看都看累了。
他转手把这差事交给了爱好交际的孙县丞。
今日,最多再加上明天,大概就能全部收回了。
不想惹事之人,已陆陆续续交还了地契,就算有人舍不得交,大势所趋,又能如何?
乐无涯一边把小算盘划拉得噼里啪啦,一边迈步出了衙门。
……
南亭地界的“杆儿头”盛有德,在城隍庙后的一处酒摊子喝酒。
他并不是特别爱好清净,只是他喝酒吃肉时,总得避着些手下的花子,不然面子上过不大去。
正当他举碗欲饮时,突然感觉自己的左肩头被人用扇子轻轻一敲。
他向左看去时,乐无涯自他右侧入座,玩笑道:“你的人,不中用啊。”
盛有德瞪着神出鬼没的乐无涯,愣了半晌,直觉有哪里不对。
但太爷率先挑起话题,他总不能不答,只好不再深想。
他知道他所指何事,苦笑道:“太爷,我早就说过……”
……
厕坑陆续落成后不久,乐无涯便来寻了盛有德,开门见山道:“帮我个忙。”
听完乐无涯的吩咐,盛有德一头雾水:“您叫我派人去……数进厕坑的人?”
乐无涯自是有他的一番道理,径直安排道:“每个厕坑门口派两个人,轮流照看。进去一人,算一个铜板。每过一日,到你这里来报数,第二日,你来衙门找何青松结一回钱,有事上告,无事领钱走人。就这么简单。”
盛有德听懂了乐无涯的弦外之音:“太爷,不单单是数人吧?是盯梢?”
乐无涯冷淡道:“别瞎打听。”
“不敢、不敢。到时候,若是有什么异常,必立即报给太爷知晓。”盛有德试探道,“太爷,可这盯梢,总有个头尾吧?盯谁?盯什么事儿?要干多久?”
乐无涯反问:“我给你送钱,你还不要?”
盛有德从这话头中嗅出了一丝异常来,忙点头道:“旱涝保收,这么好的生意,太爷让盛某做,真是太给我脸面了。可这活儿要是干差了……”
“还没开始干,就想着干坏了要怎么糊弄我了?”
盛有德忙解释:“太爷,您是不知道,下九流可坏着呢,他们爱糊弄人。比如说这厕坑,一天进去一百个,眼皮子窄点的,报一百二十个;贪点儿的,报两百个。这、这也不好查验不是……”
“你这话我不爱听,吞回去。”乐无涯拿扇子一指他,“下九流怎么了?上三流,下九流,哪行没有败类?哪行又没有名垂青史的?我要是看不上你,和你坐一桌干什么?”
盛有德赔笑道:“是是是,我吞回去。太爷,您说您的指示。”
“你把你耳朵里塞的驴毛掏掏干净。该说的我都说完了,你还想要什么指示?”
盛有德:“……”啊?就刚才那句?
乐无涯看出了他的迟疑:“是个不错的肥差吧?”
确实。
别说乞丐们不识数。
要是进厕坑一个人就能赚一文钱,他们自己就能无师自通地开发出许多计数办法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