东坡颔首道:“悉听尊便,柳夫人不必客气。苏某携来古琴一具,借与夫人操演,吾等洗耳静心,恭聆雅奏。”命琴童取出锦匣一具,亲手捧出一张瑶琴,陈于案上。但见此琴形制浑厚,长三尺六寸五分,肩宽六寸,作圆首与内收双连弧形腰,以梧桐作面,杉木为底,通体紫漆,发蛇腹断纹,纯鹿角灰胎显现于磨平之断纹处,灰胎下用葛布为底,龙池作扁圆形,腹内纳音微微隆起,凤沼凹下呈圆底,通贯于纳音始终。琴背池上刻篆书“九霄环佩”四字,池下刻篆文“包含”大印一方,池右刻“超迹苍霄,逍遥太极。庭坚”行书十字,左刻“冷然希太古,诗梦斋珍藏”行书十字及“诗梦斋印”一方。琴足上刻“霭霭春风细,琅琅环佩音。垂帘新燕语,沧海虎龙吟。苏轼记”楷书廿三字。
众人围观一时,无不赞叹。玉英道:“奴家斗胆品鉴,此琴应是盛唐官琴,相传为‘伏羲式’。上古传说,伏羲、神农氏时,舜按天地、阴阳、五行之说‘削桐为琴,练丝为弦’,最初只有五根弦,内合五行,金、木、水、火、土;外合五音,宫、商、角、徵、羽。后来文王囚于羑里,思念其子伯邑考,加弦一根,是为文弦;武王伐纣,加弦一根,是为武弦,故又称文武七弦琴。这张琴声色温劲松透,纯粹完美。传世名琴之中,唐琴仅十八张,其中名为‘九霄环佩’者四张,堪为仙品。当世也只有坡仙,才配享用。”
东坡笑道:“凤飞千里,非梧不栖,琴者、情也,非有情人莫用;‘箫韶九成,有凤来仪,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’,柳夫人请。”
玉英谢道:“坡仙如此境界,犹胜大音希声。”双手抱起琴案,置于林间溪畔,又取一小案,自去盥了手,焚上香,背对众人,端坐溪边石上。双手按弦静思片时,右手摇指,左指推波扫弦,发叠浪之声。众人心间一凛,有如置身月下江舟,烟涛千里,突兀峥嵘、震惊耳目。继而外弦一二、中弦三四五指尖勾剔,内弦六七抹挑,泛音沉实缓起,改用慢板,音浪时起时伏,又如扣舷骋怀,抚今追昔,发思古之幽情。
东坡听到此处,心中登时豁然,暗道:她弹奏这支《浪淘沙》曲配我《大江东去》词,又融入《赤壁赋》里旷达坦荡之境,可谓一实二虚相映生辉、各臻其妙。转念一想,复又生疑:《浪淘沙》本为汉调筝曲,她此际以瑶琴操演,却是一奇。琴音风格淡静含蓄,曲目多为舒缓,最宜于夜阑人静时弹奏,才能与琴乐的风格和意境相配;而古筝音色高亢激越,淳厚宏大,汉时刘熙《释名》称:“施弦高,急,筝筝然也”,奔放疾重之乐更宜筝曲。她适才抚弦两用摇指,初时左手扫弦之际右手拇指托劈快摇,再番换起泛音时悬腕游摇,这分明是北派秦筝指法,不过她食指无名指扫弦的手法又似两浙琴派,本朝琴家分京师、两浙、江西等流派,有琴述曾论:“京师过于刚劲,江南失于轻浮,惟两浙质而不野,文而不史。”莫非她竟能刚柔兼施、一心为二不成?但我这首《念奴娇》历来被看作豪放词之首,不但气象凌厉,而且大声铿锵,须得铜琵琶、铁绰板来伴唱,绝非女儿音哼唱之风。有道是“男不唱艳词、女不唱雄曲”,她抚轻琴、唱女音,却要背道而驰,奏秦腔、歌雄曲,除非有倒转阴阳、出牝入牡之能。我倒要瞧瞧,她如何有这手段。
众人之中,多有精通音律者,此际均是东坡一般的心思,皆自屏息凝神,静心倾听。丘壑溪谷之间万籁俱寂、针落有声,只闻指尖弦响。
只听玉英前调引子之后,主题呈现。右手大指与食指劈抹、托挑同用,双指交替扫摇,转用散音,有如风中铃铎,又如敲击玉磬,在清角音变奏之隙,听她缓启朱唇、轻磕玉齿,唱道:
大江东去,浪淘尽、千古风流人物。
故垒西边,人道是、三国周郎赤壁。
乱石穿空,惊涛拍岸,卷起千堆雪。
江山如画,一时多少豪杰。
遥想公瑾当年,小乔初嫁了,雄姿英发。
羽扇纶巾,谈笑间,樯橹灰飞烟灭。
故国神游,多情应笑我,早生华发。
人生如梦,一樽还酹江月。
她起首“大江东去”四字乍一出喉,清响如擎石。明沛净朗虽不出女音之域,然昂若鸣鹤、浑如宽虹,似出云之岫,叠嶂西驰,又恰比九天飞瀑,惊湍直下、跳珠倒溅。弦上左指按中加颤、颤中带滑,右手大指托劈、食指勾挑,无名指上下扫弦,隐有金石之声,又若江潮翻滚、跌宕起伏。歌声琴韵交融,恰便似澄然秋潭、皎然寒月,势状山涛、幽然谷应。待唱到“浪淘尽、千古风流人物”,左指用竖,右指透发清劲,大颤、大滑间以游摇,如排浪九叠、凌云健举,磅礴浩荡,十音有八为大指,一连推挽下滑,硬朗厚重之中拔见恢宏苍迈之势。忽在颤弦短摇之尾,挥指一记长轮,左手离琴悬凝,轮成空弦,此刻她正唱道“千古风流人物”,声为情变,继扬而抑,先顿后挫,中气沛发于胸,自齿隙悠悠振出颤音,恰好契合轮指空弦处余波渺渺,两韵参融印证,天衣无缝。只闻一音袅袅,盘环林间,入耳动心,良久不绝。
众人听到