乐无涯走过阴暗、冰冷的监狱长廊,真真是恍如隔世。
在他闭上眼前,还是待死的囚徒。
大梦一场后,再度睁开眼,竟是天地焕然了。
在前往“明秀才”所在监牢的路上,乐无涯抽空想了想,为什么自己会在一个寻死的小县官身上复生。
这若是老天爷有意为之,那证明老天爷是真不长眼,不开眼看看这天下受苦的芸芸众生,偏要眷顾自己一个烂人。
乐无涯还未想出结果,提灯引路的陈牢头便站住了脚,冷喝道:“姓明的!起来!太爷来瞧你了!”
那牢笼在监牢的最深处,四周的囚笼都是空的,不见窗户,黑不透光,陈牢头手提的纸灯笼,仅能照亮身前三尺灰地。
牢笼中一双苍白的脚被光照到,像是畏光的虫子,受惊似的蜷了蜷。
乐无涯听到一个嘶哑声音从那极黑处传来:“小人,小人有罪。但请饶家母性命……”
陈牢头回过身来,道:“您瞧,他早就认了……”
话未说尽,乐无涯就把灯笼从他手中顺了来:“你下去。”
陈牢头一怔,显是不想走,但一时间又想不到拒绝离开的理由,支吾了一阵,才不大乐意地告退了。
待人走远,乐无涯举起灯笼,在四下里走了一圈,敲一敲墙壁,确定此处未设监听的暗室,才蹲下身来,缓缓道:“你犯的是谋逆大罪。若是认了,你母亲必流三千里。”
他举起的灯笼,彻底照亮了身处阴暗的明秀才。
明秀才头发蓬乱,形容枯槁,但乱发之下的面容,却英俊得有些超出乐无涯的设想。
若他未犯大罪,以他的身量和长相,该是个意气风发、前途大好的青年。
但他的精神显是遭受了重大打击,双目茫茫,带着哭腔,发出梦呓似的低语:“总比她被活活关死在这里的好……”
他想要翻身磕头,却无力起身,只得用额头狼狈地抵住地面,无力低语:“儿不孝……娘,儿子不孝……”
乐无涯见惯了死人,知道他的确是死到临头了。
他看向沉默着悬手站在明秀才身侧的闻人约,示意他赶快上身。
他不确定人若是真死透了,闻人约还能不能附身成功。
闻人约蹲下身来,却不肯动手,轻轻拍了拍明秀才的肩膀,似是想安慰他些什么。
明秀才似乎感受到了些什么,动一动肮脏的眼皮,想要看清是谁在他身旁。
他模糊的视线里,出现了两个“闻人约”。
一个提灯而立,面色平静;一个蹲在自己身旁,满面不忍。
活人看不见鬼,只有濒死之人才会。
明秀才闭上眼,当这是自己的濒死幻觉。
在意识重归模糊的边缘,他听到有人问他:“明秀才,你当真无辜吗?”
明秀才气喘微微,不作回答。
乐无涯面色不改。
灯下,他的面容毫无怜悯,只陈述实情:
“我知你将死,但英才早逝,家慈尚在,你能去得安心吗?”
明秀才仍是沉默。
乐无涯从明秀才眼皮下小幅度转动的眼珠,知道他是听得见的。
他的声音放得很低,语带戏谑,却异常刻毒:“你以为自己爽快认罪,不让母亲死于牢中,便是孝了?造反谋逆,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。你母亲流放,十有八·九死在半途,魂魄都找不到回家的路。你会被从族谱上除名,你的父亲也会被移出祖坟。他老人家死了多少年了,犯了什么错,要因为你曝尸荒野,给野狗加餐?旁人要怎么说?说这家人穷尽心血,供儿子读书,结果不仅这书读到狗肚子里去,他们也被送到狗肚子里去了,这可真是孝得好,孝得紧。”
闻人约断没想到能听到如此一篇流畅尖锐又刻薄的发言,一时间有些慌乱,连连冲乐无涯比划,叫他少说些。
乐无涯冲他轻佻地一眨眼,示意他安心。
伴随着乐无涯一句句诛心之言,明秀才的胸口起伏越来越大。
直到乐无涯的最后一句话,明秀才终于张开眼睛,死水一潭的眼睛里隐隐有了火光:“你……你……你同我说这些,意欲何为?”
“我要你一句实话。”乐无涯手扶着潮湿的监牢木栏,缓缓蹲下,“你有无造反之心,谋逆之举?”
借着满腔愤怒的力量,明秀才挣起最后的一口气,看向提灯的乐无涯。
这是他第一次看清这个年轻县令的面容。
明秀才依稀记得,自己还未曾身陷囹圄时,曾因代人写状子,上过几回公堂,同他打过几回交道。
说老实话,他挺看不起这个商贾出身的县令的。
捐官之人,在明秀才心目里都是能力不足、投机取巧之辈。
不只是他,在许多人眼中,闻人约实在是毫无威严,性情软弱,完全是一只不堪大用的花瓶。
他喘息着,往前爬行几步,抓住木栏,似哭似笑:“