完,问会馆的申掌柜:“申掌柜在京城多少年了啊?”
“哟,”申四明想了想说道:“有小二十年了。”
沈持低下头才发现他的饭还没吃,连忙扒拉两口填了下肚子:“申掌柜,能陪本官喝杯茶吗?”
申四明晓得沈持要向他打听京中之事,笑道:“沈大人请随在下去茶室坐坐。”
沈持端起茶碗漱了口,拿起他的《翰林诗集》跟着申四明去了楼上的茶室。
二人进去后,他将门窗一一关好。
“大人要问什么事尽管问吧。”申四明说道:“但凡在下知道的,无不告诉大人。”
沈持坐定后翻开手头的这本《翰林诗集》,说道:“本官今日偶然之下拜读了贺大人早年作的诗,才知他竟如此有才华。”
《诗集》中的头一首《题董帝师村居》,写道:莲绕闲亭柳绕池,蝉吟暮色一枝枝。
……花圃春风邀客醉,茅檐秋雨对闲棋。
樵童牧竖劳相问,乡村从来出帝师。①
这是贺俊之当年高中榜眼后和友人出去郊游,在京畿的山中路过本朝开国之初的帝师董真故居时写下的一首诗。
其对仗之工整,朗朗之上口,可谓诗中上品之作。
且从诗中可以看出,他对董帝师的崇敬,想到他父亲王渊与董一样出身乡野,也隐隐寄托着他的自豪之情。
听到沈持夸贺俊之有才华,申四明重重地叹了口气:“贺大人年少时在京城是‘人如玉世无双’的翩翩公子,他出身华贵才高八斗,杏榜高中探花后做了翰林,要不是……”他摇摇头继续说道:“贞丰五年,他在翰林院做编修满三年,本来要到京兆府任少尹的,谁知道……一夕之间竟被人弹劾他不是帝师王大儒的亲生儿子,而是因贪污河道岁修银被诛了九族的抚州知府贺世仪的遗腹子……”
当朝,包括很多朝代,贪污河道岁修银是极重的罪行,毕竟修河道之事稍有疏漏就会殃及数万甚至数十万百姓的性命,一旦被坐实,不是满门抄斩就是诛九族的下场。
所以很多地方官员即便胆子再大,也不敢染指岁修银子,那贺世仪实在是又贪又蠢,无法无天。
沈持:“可尽管贺大人被揭发出身世,陛下当时不是没降罪吗?”
“是啊,当时贺大人羞愤得欲触柱而死,但陛下惜才,”申四明说道:“不仅没降罪,陛下还说他一直以来都知道贺大人是老师王大儒的养子,但从未将贺大人视为贺家人看,而后为了安抚贺大人,又将他擢去当大理寺当少卿,贺大人为了感念陛下的恩德,自绝贺家的子嗣之根,在任三年,他以令人光听了都要哆嗦的手段将朝廷蛀虫,锦衣侯韦有昌一家连根拔起,清除得一口不剩,立了大功……”
但从此也有了酷吏的名头。
沈持:“……竟还有这么一段事情。”
锦衣侯韦有昌,是先太后韦氏的亲弟弟,皇帝萧敏的舅舅,但因萧敏是韦氏的养子不是亲子,故而这舅舅也不是亲舅舅。
萧敏登基后,尊养母韦氏为太后,封韦有昌为锦衣侯,给足了无上的荣华,但也因此养大了韦氏一族的胃口,韦家结党营私干涉朝政,逐渐成了皇帝的心头大患。
……
直到后来韦氏被贺俊之扳倒,满门覆灭,皇帝萧敏的龙椅才坐得舒坦些。
……
沈持:呵呵,从一连串的巧合看来,姓贺的在就任京兆少尹的前夕被揭发身世,转而到大理寺去当酷吏,就好像有人罗织了一张网,专门等着他往里钻一样。
放这张网的人——除了皇帝萧敏,他想不起任何人来。
想到这儿,沈持微微打了个寒噤。
这酷吏,不是贺俊之心甘情愿当的,似乎有几分被“君恩”所迫的意味。
怪不得到了贞丰九年,他当了四年的酷吏之后,路过大汉的长安城外,在酷吏张汤的墓前写下一首《早秋》:
疏雨洗空旷,秋标惊意新。②
世人说酷吏,清风慰故人。
龙吟虎啸地,至今说严峻。
……
中有一句:世上的人都在说你是酷吏,只有一年一度的清风来安慰你这位老朋友。
这首诗显而易见的,他用“清风慰故人。”一句表达了对酷吏张汤的同情,何尝又不是心疼他自己呢。
但沈持一点儿都不同情他:如果说当年为了扳倒韦氏你迫不得已,那后来愈发变本加厉甘之如饴干着酷吏的勾当又是为了什么。
哦,他懂了,是权势,一旦尝试过凌驾于人之上、让人人惧怕的滋味,就再也放不下了。
因而,姓贺的靠着酷吏的手段很快就从大理寺少卿爬到了大理寺卿,独掌刑狱,说到底,不过难戒“权势”二字罢了。
……
沉默片刻后,申四明以眼神问他:大人可有救孟夫子的良策了?
沈持看着《翰林诗集》中贺俊之的那首《早秋》,视线圈在“龙吟虎啸地”这句上,极轻地点了点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