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见案卷,乐无涯便已觉出怪异。
他初履正职,便是在大理寺。
经手的案卷如流水,乐无涯见过太多人情曲折、世事冷暖,早养出了一眼看去便能察觉事件疑点的本领。
上位者心里都悬着一杆秤,用来称量金银、称量人情、称量人命,几乎已成习惯。
说句难听的,常小虎的性命,上秤测量,最多一羽之重而已。
他的案子,一眼看去,大部分人应该都能瞧出不是简单的落水,但最多能想到煤矿残虐、苛待矿工这一层上来。
可结合后来的明相照谋反案,便由不得乐无涯不多想上一层了。
明相照全凭着一腔孤勇,跑去调查常小虎的案子。
对付这种“麻烦”,找一帮人揍他一顿,或是抓住他母亲做软肋,恩威并施,胁迫他放弃追查,都是常见之法。
一出手就扣他谋反之罪,是明白无疑地要明相照的性命。
那么,小福煤矿真正在乎的,就不可能仅仅是常小虎这一条命了。
他们有不得不隐瞒的、更重要的秘密。
因此,要还明相照清白,必然要审清常小虎的案子。
通览了常小虎的案子,乐无涯心中疑点有二:
其一,是常小虎的死因。
常小虎在落水前已因头骨破裂而死。
然而,若真是小福煤矿中的某人一时失手,打死了常小虎,大可以就地烧了,把常小虎的骨灰装殓好送还苏氏,谎称其病死,因为夏日天热,怕尸身孳生蚊蝇致使矿内出现疫情,才不得不就地处置。
反正小福煤矿对外封闭,消息很难传出,死无对证,岂不干净?
抛尸河中,任其漂流,反倒不合情理。
其二,是葛二子和小福煤矿的关系。
一个泼皮无赖,常年混迹街巷,却常常有钱去赌,他进项何来?
他又是从哪里寻到门路,把侄儿常小虎塞进小福煤矿的?
小福煤矿不大可能无缘无故接受一个病秧子,万一一个不精心,病死在矿上,就是个麻烦。
至于让他下矿干活,那更无异于给他贴了张催命符。
何况,据葛二子所说,常小虎是去做体面的账房徒弟。
要知道,账房是最要紧的岗位之一,不可能让外人插手。
葛二子一个流氓混子,这顶好的肥差,岂有他染指的份儿?
对这两个疑点,乐无涯心中早有猜测,在见到葛二子真人后,便愈发确信了。
此人当着官兵的面敢行盗抢之事,却又口舌伶俐、通晓律法,擅于为己脱罪,是个胆大心黑之人。
乐无涯怀疑,此人与小福煤矿常年勾结,以介绍工作为名,行贩卖人口之实。
煤矿工作异常苦累,招工不便,想要雇工,必得出一笔高昂的工钱。
官家煤矿,能通过征徭役来获得免费劳力。
自营煤矿,想要压减用工成本,一种常用的手段便是将外地人骗入矿中,强制收没财物和身份证明,拘押起来,用大棒强逼着他们干活,并加以利诱,说他们干上五年八年,便能拿到一笔丰厚的报酬回家去。
谎言会支撑着他们,直到他们身体耗空,血汗流尽。
常小虎,便是这许多牺牲品中的其中一个。
尽管不知道为何葛二子把主意打到了自己的侄子头上,但此人既是爱赌,那理由便总离不开一个“财”字。
常小虎确实可怜。
他家在南亭,是南亭河养大的孩子,恐怕比那些流落异乡之人归家之心更盛。
乐无涯微微合上眼睛。
眼前浮现出一个场景。
夏日深夜,暴雨倾盆,常小虎终于设法逃出煤矿大小把头的掌控,拔足冒雨狂奔。
在他身后,是边追赶边叱骂的人。
他气亏力虚,深一脚浅一脚,在四溅的泥浆中,挣着命往前狂奔。
他无法从正门出逃,所以,他想到了南亭河。
跳入河中,顺流而下,或许还有活路。
常小虎的身体实在太坏,这段奔逃的路,足以耗尽他为数不多的体力,就算跳入河中,怕也是无力凫水。
然而他已无路可逃了。
当他纵身想要跳入水中时,身后人已经追至身后。
木棒高高举起,砸上了他的后脑。
常小虎瞬间被打得闭了气,向前倒入河中。
噗通。
尸身落水时的声响,被大雨吞没,像是一滴水汇入了江流。
这些暂时都只是乐无涯的猜测。
但他不介意把罪过都推到葛二子头上,且试一试他的反应。
听闻乐无涯如此说,葛二子面上风云变幻,面上肌肉搐动不止,全没了方才巧言令色的样子。
见他面色如土,乐无涯坦荡地把那张供状一抖:“若无异议,拿去给他画押。”
说罢,他就冲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