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路上,祝今夏得知今天白天,家里杀了头羊,方姨和扎姆快乐地准备了一顿比年夜饭还要丰盛的晚宴,院子里升起了篝火,准备烤全羊。
袁风的心愿竟然在今天实现,天知道上回他想吃烤全羊时,顿珠还说那是新疆菜,他们是藏族人。
时序一边开车,一边对副驾的人说着日常,寒冷的夜晚也变得温馨。
“旺叔呢,他还好吗?”
说到这里,时序笑意渐浓,他在转弯时放慢车速,鸣笛示意,侧头对上祝今夏的视线,眼里似乎有跳跃的火光。
虽然这些日子旺叔更嗜睡了,天气冷,他又畏寒,总是坐在炕上,裹在被子里,偶尔听听电视里热闹的节目声,大多时候都在打盹。
但——
“今天下午,旺叔醒了。”
连续两次,旺叔清醒的时间节点都像是老天爷的神来之笔,一次在大年夜,一次在元宵节。
上一次,他刚提到想见一见祝今夏,在她千里迢迢赶往山里的今天,他就奇迹般恢复清明。
有了上次的经验,这次旺叔的醒来没有让大家那么吃惊,但欢喜有过之而无不及。
当时电视里正放着京剧,那是《霸王别姬》里的一出戏,演员正唱到“且自开怀饮几盅”。
时序正往炉子里添柴,准备收拾收拾,前往县城等候贵客。
身后忽然传来旺叔的声音:“时序,给我倒杯水。”
他身影一顿,随即不可置信地回过头去。
旺叔冲他笑着,纵使眉梢眼角都是深深的皱纹,眼底却是一片和煦。
侧过头,透过窗玻璃看见院里忙忙碌碌堆柴架篝火的人,旺叔好奇地问:“他们在忙什么?”
时序起身,大步流星来到他身边,蹲下来握住他的手。
“旺叔,这次你多坚持一会儿。”时序笑声不止,用力地握住旺叔,“坚持一下,撑到晚上,我带个人来见你。”
“谁?”旺叔慢慢地睁大眼睛,随即从大儿子的笑意里看出端倪,他歪着脑袋想了想,记起来了,“是昨天提到的那位,祝老师……?”
对他来说,上一次醒来还是昨天,可对于时序来说,“昨天”已在半月前。
时序强忍心酸,用力点头,回头叫来方姨与弟弟妹妹。
隔着窗,他只叫大家进来,并未说原因,可这样明朗的声音,这样快活的笑意,众人几乎是立马就回过神来。
方姨率先扔了柴火,一路小跑的样子哪像六旬老太,麻花辫在身后飞扬,眼里的快乐看上去和十八岁的少女也没有两样。
“哟,舍得醒了?”
她跑得那样快,却又在咫尺之隔的地方停了下来,只目光明亮、眼眶发热地注视着老友。
虽日日陪伴左右,但他们却难得一见。
这个年似乎过得有些太快乐了,经年遭受的苦难,旧日弥留的遗憾,以另一种形式得到圆满。
时序在短暂的陪伴后,告别旺叔,驱车下山。
临走前,他叮嘱旺叔:“撑久一点,多喝点茶,这节骨眼你可别睡着了。”
旺叔有些孱弱地笑道:“放心吧,为了让见一见你的祝老师,我怎么也会撑着的,实在撑不住,就让你方姨拿火柴棍来,给我抵住眼皮,这样总合不上了。”
屋内的老人捧着热茶,看着时序充满喜悦的背影,低声咳嗽了两下,笑道:“这小子,就差没连蹦带跳了。”
……
篝火才升到一半,羊肉需要腌渍,厨房里的备菜还在继续。
顿珠和扎姆再不舍,也只能继续干活,把时间留给了方姨与旺叔。
只是每隔一小会儿,兄妹俩都会一路小跑进屋,跟旺叔说上两句话。
方姨坐在旺叔身边,偶尔给他添茶,偶尔剥花生给他吃。
电视机里咿咿呀呀唱着京剧,旺叔侧头,“你怎么不说话?”
方姨也有些纳闷,出神地想了想,才笑道:“不知道,大概是平常你没醒过来的时候,我对你碎碎念了太多,这会儿你醒了,反而不知道说点什么好。”
“那你平常都对我碎碎念些什么?”旺叔温柔地望着她,“我那个时候都在睡梦里,听不见,不如你说给我听听。”
他浑浊的眼睛全然不似年轻时,那时候她总爱看着他,不管是沉默不语还是一本正经说着话,眼底都像高山的湖水,清凌凌的透着光。
她从里面能望见自己的倒影,望见那个羞赧又神采飞扬的自己。
而今她的倒影已然模糊,但模糊自有模糊的好处,至少她不用太清楚地看见她老态龙钟的模样,也不必留意到她面上的惆怅与惊惧。
惊惧于他随时随地就又会陷入“沉睡”。
他们已经到了这个岁数,而他“苏醒”的时间越来越少,越来越短暂,她不知道也许哪次“重逢”后就会迎来永别。
万一他再也醒不来了怎么办?
方姨收回思绪,为了让这次的重逢显得高兴