深山之中, 霎霎林影,蟪蛄鸣唱。
即使早知此事为邵鸿祯一力主使,乐无涯仍是难免惋惜:“你又是何苦呢?”
“我有何苦哉?”邵鸿祯执火而立,温和道, “寒窗十年, 一朝做官。七品知县, 已是万千学子终其一生而不可得之位。这天下之间, 最苦的到底是百姓。不知闻人县令听说过那句俗语没有?‘升斗小民,手脚莫停……’”
乐无涯接道:“……‘一日不作, 一日不食’。”
见乐无涯如此迅速镇定下来,邵鸿祯呼出了一口凉气:“若不是在此时此地遇见,我倒是很想请闻人县令喝一杯。”
巧了,乐无涯也曾作如是想。
但再也不可能了。
说着,邵鸿祯便转过身去。
他已经无声地为乐无涯判了死刑。
邵鸿祯身后停留着一片黑压压的乌影,仿佛是从他的影子里生发出来的, 莫名的森然恐怖。
随着他一转身, 这片影子便拥有了实质。
温驯和善的山民从影子里走出,化作恶狼,步步朝他而来。
乐无涯怒气上头, 将手里的箭直掷了出去:“站住!”
当然,他手上留了三分情。
白蜡棍制成的箭直飞而出, 直打上了邵鸿祯的后脑。
邵鸿祯:“……”
这一举动,羞辱意味远大于实际伤害。
但邵县令是个相当随和的人,唾面亦能自干。
“敢动邵大人, 找死!”
在四周丛丛的黑影开始骚动起来后, 他只淡淡吩咐了一声:“我不要紧。别下手太狠, 给他个痛快。”
听这人悲天悯人的语气, 倒真像是个宽宏大量的好人。
乐无涯管不得他那些狗腿子,厉声喝道:“我带来的那几个人呢?”
邵鸿祯看他一眼,不加理会,只是一味往前走。
他登上山来,就是为着看一眼这场乱子的主使究竟是谁。
看到是乐无涯,他的诧异和不忍也就持续了一瞬,便下定了决心:
一起杀了。
……
邵鸿祯在啰嗦的吕知州那里的确耽搁了些时间。
但他一心记挂着殷家村的村民,折返兴台后,并没回县城,而是直奔此地而来。
刚走到村落外缘,他便惊见殷家村那处要紧的腹地火光熊熊,有“灭火”、“灭火”的呼喝声接续传来,显然是乱作了一锅粥。
他并没有急于前往,而是疾行入村,唤来了殷家村留守之人。
村人见了邵鸿祯,如见天神,忙操着一口土语,慌张又急切地作出了一番交代。
但他们委实是与世隔绝太久,指天画地,结结巴巴,始终说不清来者是什么人,一会儿说是小军头,一会儿又说是书生。
发现实在讲不分明,他们索性将邵鸿祯引到了村长家的后院。
几名军汉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,都还活着。
他们旁边守着一个村民,但凡发现他们有些苏醒的迹象,就马上再捏着他们的鼻子,灌一碗掺着迷·药的烈酒下去。
他们到底不是完全的桃花源人,看到官兵也晓得害怕,是没那个随意加害的胆子的。
若是裴鸣岐肯乖乖地被他们放倒,也不至于沦落到被人追得满山跑的地步。
邵鸿祯将这些昏迷军士检视一番,发现从他们衣料、佩剑而言,绝非寻常军兵。
真是一波未平,一波又起。
他摘下叆叇,平息了好一会儿情绪,才哑声作出了安排:“等那边的乱子止息了,把他们的衣服扒下来,一把火烧了,佩剑扔到炉子里锻了……”
说到此处,他烦恼地掐一掐鼻梁,抬眼看向村长,语气像是在训诫家中不听话的孩子:“……殷村长,你是一村之长,得看住他们。不能看着别人衣服好、佩剑好,就私藏下来自用,来日一旦被人发现,便又是一桩麻烦……总要我一遍一遍地讲么?”
六十余岁的村长惭愧又无措地笑起来,连连点头。
……模样就像当年他们携着手从山林里走出来时一样,怯生生的,又讨好的。
邵鸿祯一时心软,语调也跟着放软了:“……人埋到地里,给花田加最后一道肥。不用杀了再埋,别弄得血淋淋的,更不好收拾,清楚了?”
殷村长之所以是村长,眼光总比那些目不识丁的山民们强上一星半点:“那,邵县令,要是有人来问他们的去向,咋个办呢?”
邵鸿祯耐心至极,手把手教他们:“说没有看见。山里土匪这么多,他们被哪一支吃了,都不会牵连到殷家村。”
殷村长顿时露出佩服至极的神情,连声称是。
安排完了这桩麻烦,邵鸿祯指向阿芙蓉田的方向:“那里闹事的又是谁?”
殷村长一脸抱歉,连连摇头。
见他实在不知,邵鸿祯这才不得不来看个究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