乐无涯还没来得及心酸, 就被闻人约一把逮进了书房。
闻人约胸膛微微起伏,显是心绪腾涌、难以平静:“顾兄,死生乃大事, 不可妄言!”
听他如此说,乐无涯面露诧异之色:“你当初要是不上吊寻死, 我都来不了呢。”
闻人约断然道:“那是不同的。”
“哪里不同?”
“我为百姓而死, 心甘情愿。”
乐无涯提醒他:“你那是因笨而死。”
本来还有些怒意的闻人约被他逗笑了。
略缓了一口气, 他的语气便变得平缓温和了许多:“所以, 我重活一世,才格外珍惜,再不欲犯昔日之过。顾兄, 你呢?”
乐无涯的手微微抖了一下。
他察觉到,这次谈话怕是难以像以往那般嘻嘻哈哈地糊弄过去。
他掩饰着整理了衣摆, 反问道:“……我?”
闻人约坐得近了些:“小小一县,以顾兄之才,驾驭不难。若行王道之路, 你是否可走得顺畅自在些?”
听到此等高论, 乐无涯没忍住笑了一下:“请教明秀才, 什么叫行‘王道之路’?”
闻人约知晓他语气不对:“今日之事,可是你有意设计?”
乐无涯痛快承认道:“是。”
“里老人中少有蠢钝之人。顾兄, 你从他们那里得了利, 待他们反应过来,该如何办?”
“反应过来又如何?他们刮地皮挣了多少钱, 回馈乡里, 报偿百姓, 那是他们应该做的。我是在帮他们积功德, 免得死后堕十八层地狱。”
闻人约知道此刻不该笑, 因此只是抿了抿唇:“他们不会甘心如此的,必会想方设法盘剥于百姓,把这笔钱捞回来。官绅勾结,百姓苦;官绅相斗,百姓亦苦啊。”
乐无涯灿烂一笑,低头拈了拈衣袖。
闻人约顿时明白:“顾兄……你,早盼着他们动手?”
“你高估他们了。”乐无涯说,“他们不敢。”
“就像你说的,我在设局钓鱼,你看得出来,他们也会察觉。这段时日,他们会先想办法调理丁柘那只出头鸟。厕坑这个哑巴亏,不大不小,他们还是咽得下去的。这段时日过后,他们自会去寻一些旁的方法来恶心我,我得趁着这个机会,把他们的路一一堵死。比方说……”
他端起茶杯,有点得意地悄悄翘起了尾巴:“……比方说,他们会发现,盛有德这个地头蛇不会买他们的帐。”
“他们干什么坏事,到最后都会落在我眼里。”
“大不了,我再送个衙内的眼线给他们……华容就不错。自从上次流丐那事后,我故意没提拔他到我身边来,只偷偷给了他些好处。有这么个现成的活扣留着,端看他们什么时候下手了。”
见他志得意满,闻人约想随他笑,却笑不出来:“顾兄,你可发现了么?你这样下去……便是斗得无穷无尽,那些人会恨你、惧你,一旦被他们抓住机会,他们会对你做什么?”
乐无涯毫不犹豫:“他们会死得很惨。”
闻人约不说话了。
他沉默,乐无涯却不肯沉默。
“倒是你。”他反问道,“你想象中的‘王道之治’能叫我轻松些么?”
“节用薄赋、使民以时、制民之产?‘必使仰足以事父母,俯足以畜妻子,乐岁终身饱,凶年免于死亡,然后驱而之善’?这是升斗小民的梦想,可不是这些乡绅士族的。”
乐无涯背起书来,语调抑扬,吐字明快,因而有种轻快明朗的刻薄:“我告诉你什么是官场的王道。”
“若是你只想着兵来将挡、水来土掩,缩在衙里,不主动出击,士绅会上门来拉拢你。你可选的,有三条路:要么与他们通力合作、盘剥百姓;要么拒绝他们,他们便会诸事推诿,称病道难,让你政令阻滞,难以下达;当然,你也可以加入一方,打压另一方,培植你自己的势力。可你想要加入一方,总不能单凭一副红口白牙。你屁股底下坐着的官椅,他们压根儿瞧不上眼,他们只要能吃到嘴里的、实实在在的民脂民膏。”
“一旦染了黑,你就再也白不了了!”
乐无涯被情绪逐渐侵占心神,竟有了步步紧逼、咄咄逼人之态:“之前没人这么对付过你吧?
“因为那时候,你在他们眼里,你还什么都不是,连被他们利用的价值都没有!”
此话一出口,书房内一片静寂。
闻人约抬眼望向他,目色里竟然没有愤怒,只有微微的不忍。
乐无涯那一点点说错话了的心虚,被这点不忍霎时点燃,莫名地起了滔天的怒意:“……你这样瞧着我做什么?”
闻人约:“顾兄,那像你这样,时时刻刻要提防着被人算计、遭人非议,难道不累吗?”
“当家三年,猫狗也嫌。他们背地里说些什么,我管不着;闹将起来,那正好。反正两世为人,我早已习惯这些了。”乐无涯低下头